中国人口学会会长、中国人民大学人口与发展研究中心教授翟振武
人口老龄化对技术创新基本没有影响
中国即将迎来人口拐点，并开启人口负增长时代。人口年龄结构的老化将在未来与人口负增长长期相伴存在。联合国2019年世界人口展望预测，中国65岁及以上老年人口占总人口比重将在2035年突破20%，在2050年突破26%，在本世纪后半叶维持在30%的高位水平波动。
学界已针对人口老龄化与技术创新的关系展开了热烈的讨论，现有研究结论尚未达成一致， “人口老龄化阻碍技术创新”，是多数学者持有的观点。但这些学者在阐释“人口老龄化如何影响技术创新”的过程中，缺乏技术创新主体视角分析，没有搭建起令人信服的逻辑解释链条。同时，这些学者也忽视了人口规模的影响。因此，“人口老龄化阻碍技术创新”结论的可靠性非常值得质疑。
一、现代社会技术创新主体已经从直接生产者转变为专门研发人员
在十九世纪工业革命之前，无论是在中国还是在西方社会，技术进步的主要动力来自于经验积累和生产实践，农业生产者和手工业生产者是推动技术进步的主力军。农业生产者和手工业生产者在从事生产的过程中，通过偶然的非常规操作或者受意外因素的干扰，发现了能够提高生产效率的新技术，由此推动了技术的发明或改进，技术进步更像是生产过程的副产品和附属物。技术发明者或者技术改进者未必接受过良好的教育，他们对技术进步的贡献源自前辈传承下来的和自身积累起来的生产实践经验。
在以经验实践驱动创新的时代，人口规模尤其是劳动力人口规模的大小成为推动一国或一地技术发展的关键要素。假设每个个体都有一定的概率发明和改进新技术，如果劳动力规模越大，那么参与“试错与纠错”的人员就越多，因而创新思想冒头和创新实践发生的机会也就越多，实现技术进步的可能性也越大。古代各时期的中国人口大都高于欧洲人口，这也是造成中国古代技术较欧洲更为领先的重要原因之一。
但工业革命之后，技术创新主体发生了巨大的转变。工业革命开启后，机器大工业生产的应用和普及，以及资本主义对市场快速扩张的强烈需求，使得以往由经验实践驱动的偶然性和渐进式的技术革新方式无法再满足生产发展的需要，由科研实验驱动的兼具科学性和高效率的技术革新方式迅速得到社会的青睐。这引发了新一轮的社会分工，在生产过程中则表现为脑力劳动（研发人员）与体力劳动（生产实践者）的分化以及脑力劳动的专业化。正如马克思所说：“由于自然科学被资本用作致富手段，从而科学本身也成为那些发展科学的人的致富手段，所以，搞科学的人为了探索科学的实际应用而互相竞争”“发明成了一种特殊的职业”。专门进行科学研究和技术开发的研发人员逐渐从生产过程中独立和分化出来成为一种专门的职业，并取代农业和手工业生产者成为技术创新的主体。在这个时候，从人口的角度来看，人口规模不再是制约技术进步的重要因素，因为数千人在生产实践中的发明可能也及不上一位研发人员在实验室里反复实验得出的创新成果。在现代社会，技术创新主体已经由大量的劳动实践者转为了少数的专业人员。在其他条件相同的情况下，研发人员规模越大、结构越合理、素质越高，那么技术创新的水平也会越高。
二、人口老龄化不会阻碍技术创新
在现代社会，研发人员队伍的规模、结构和素质以及研发资金投入的大小直接影响了国家技术创新水平。
1.人口老龄化不会导致研发人员规模的减少
由于一个国家人口规模总是比较大（特殊小国除外），研发人员在总人口中的占比总是比较低的原因，人口老龄化并不必然导致研发人员规模的缩减。
在人口老龄化过程中，一个国家或地区的人口虽然会出现老年人口占比上升的情况，但是大部分仍是劳动年龄人口。只要人口规模足够大，就能够保证劳动力数量充沛，从而为专业研发人员提供充足的供给，保持足够大的研发人员队伍规模，推动技术创新发展。第七次人口普查数据显示，中国15-64岁劳动年龄人口达9.68亿，根据预测，到2035年和2050年，中国劳动年龄人口规模仍有9亿以上和8亿以上。如此庞大的劳动年龄人口规模使得研发人员队伍的补充和更新有着厚实的人口基础支持。
同时，研发人员在总人口中占比较低，使得研发人员规模的维持乃至增长并非难以实现。如果研发人员在劳动年龄人口中占比较大，那么在劳动年龄人口规模持续缩减的情况下，保持研发人员规模的稳定乃至增长当然就会十分困难。但如果这个比例较低，那么通过政策和制度的构建来保障研发人员队伍的供给就会容易很多。2019年我国研发人员规模为712.93万人（数据来自《中国科技统计年鉴2020》），而同时期15-64岁劳动年龄人口规模达9.89亿（数据来自《中国统计年鉴2020》）。这种百多倍的数量差异使得研发人员规模的发展有着充分的空间和基础，无需焦虑人口老龄化导致的研发人员队伍规模萎缩的问题。
在现实中，《中国科技统计年鉴》显示，2009年以来，中国研发人员的规模呈现持续增长的态势，2009年为318.37万人，到2019年为712.93万人。在中国老龄化迅猛发展的背景下，十年间研发人员规模却毫无阻碍地翻了一倍还多。
2.人口老龄化不会导致研发人员年龄结构的老化
总人口进入老龄化进程不会导致研发人员群体也进入老龄化进程。只要能够保证年轻研发人员的供应，那么研发人员的年龄结构就能够保持在“年轻”状态。不同于个体老化，人口老龄化是一个宏观概念，无论总人口的年龄结构如何老化，始终会有一批人保持“年轻”。当年轻劳动力的规模足够大，且年轻研发人员占年轻劳动力的比重较小，那么国家就有条件对年轻研发群体进行补充，从而实现年轻型研发队伍的建设。中国航天人才队伍的平均年龄在30岁左右，中国的人口老龄化并没有导致这些顶尖科研团队呈现出一个较老的年龄结构。第六次人口普查数据显示，2010年中国15-29岁年轻劳动年龄人口规模达3.28亿，联合国2019年世界人口展望数据预测，2050年之前中国年轻劳动年龄人口规模始终保持在2亿以上。年轻劳动力的供给长期保持在高位水平、年轻研发人员占年轻劳动力的比重较小的客观情况，使得研发群体年龄结构完全能够保持在 “年轻”的形态。
3.人口老龄化不会影响研发队伍的素质水平
研发人员队伍的素质水平受高受教育程度人口规模的影响。只要能保证高受教育水平人口的稳定供应，那么研发人员队伍的素质水平就能够得到保障。当前，较大的人口基数叠加高等教育的推广，我国每年新增高等学历毕业生的规模不断增长，这有利于研发人员队伍在代际更迭过程中始终保持较高的素质水平。中国人口老龄化并没有影响受过高等教育人口的增长。根据《中国统计年鉴2020》，我国普通本专科每年毕业生规模从1978年的16.5万人稳步上升到2019年的758.5万人，充足的高受教育水平储备军为保障研发队伍的质量提供了有力支撑。
4.人口老龄化与研发投入之间没有必然联系
在研发投入方面，有学者认为人口老龄化造成的养老保障支出增多会挤占政府的研发经费投入，但他们在论述中，没有很好地从理论上阐释为何挤压的是研发投入而不是其他投入，也没有在经验上提供很好的证据。
事实上，随着技术创新在国际竞争和市场竞争中的重要性愈来愈突出，国家会进一步重视科技研发投入。政府可以通过“做大蛋糕”（国家发展经济）和“分好蛋糕”（优化支出结构），实现研发投入的增加。从这个意义来看，实现研发投入的增长是“愿不愿意”而不是“能不能够”的问题。根据历年《中国统计年鉴》可以看到，中国的研发经费投入保持稳定增长，并没有随着人口老龄化的推进而出现下降。
综上，本研究认为，人口老龄化与研发人员队伍规模、年龄结构、素质以及研发资金投入之间没有必然联系，虽然中间可能存在一定的传导机制，但是在劳动力人口规模足够大、研发人员在劳动力人口中占比较少和国家日益重视技术创新的情况下，这些消极的传导机制难以起效。因此，人口老龄化并不会像很多人所认为的那般，会对技术创新产生显著的负面影响。
三、经验考察：人口老龄化与技术创新无显著相关
1.世界经验
本研究基于世界银行数据库，采用每百万人专利申请数衡量技术创新水平，采用65岁及以上人口占总人口比重衡量人口老龄化水平，对人口老龄化进程处于世界前沿的几个国家（美国、法国、德国、日本、韩国、中国）进行人口老龄化和技术创新水平的历史考察。
本研究发现，1980-2018年间（中国从1985年开始考察），六国的人口年龄结构都呈现比较稳定的老化趋势，但是每百万人专利申请数并没有呈现规律性的变化。无论是法国、德国、美国这种人口长期老龄化的国家，还是日本、韩国、中国这种人口快速老龄化的国家，每百万人发明专利申请数在统计时期的变化并没有一个共同的走势，有的稳定上升（中国），有的先升后稳（德国），有的先升后降（日本），有的波动攀升（美国、韩国），还有的并未呈现明显的规律性变化（法国）。可见，技术创新受很多其他条件的影响，但人口的老龄化并不必然导致技术创新水平的下降，人口老龄化和技术创新之间并没有必然联系。
同样，一个长期处于年轻状态的人口也并不代表着技术创新水平能够有所提高。比如赞比亚等一些非洲国家，它们的人口年龄结构长期保持年轻状态，人口老龄化水平很低，但年专利申请总数没有过百甚至随着时间推移还有下降趋势。
2.中国经验
本文基于2000-2019年中国31个省份（不包括港、澳、台地区）的平衡面板数据，对中国人口老龄化是否影响技术创新进行回归分析。因变量是技术创新水平，用每百万人专利申请数衡量。核心自变量是人口老龄化水平，用老年人占比（65岁以上老年人口比重）和老年抚养比（65岁及以上人口与劳动年龄人口之比）来衡量。在考虑了研发人员工作投入、研发经费投入、技术市场活跃度、外资投入水平、人力资本水平、交通通达度和城镇化率等因素后，回归模型结果显示，当前中国人口老龄化对技术创新的影响并不明显，既不呈现抑制作用，也未呈现促进效应，并且也没有呈现先促进后抑制的作用。同时，模型结果显示研发人员工作投入和研发经费投入变量对当期技术创新水平产生了显著的积极影响。这说明技术创新受人口老龄化的影响并不显著，但会明显受到研发投入的影响。我国的实证经验，也验证了人口老龄化对技术创新基本没有影响的结论。
